谜底显现读《神曲·炼狱篇》 (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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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幸福与洗罪</h4>
为什么诗人一再强调这些表情悲苦的幽灵的内心是幸福的呢?从精神的角度去想一想就会知道,他们的幸福在于他们感到了自己会得救,而眼下的惩罚无论多么可怕,也不会超过最后的审判,审判之后就会看见天堂。这不仅仅是一种信念,也是当下每一刻的感受。幸福与惩罚同在,天堂与地狱相随。就为这,幽灵们才渴望追求惩罚。越痛、越苦,则越喜悦、越甜;越追求极端,灵魂的张力也越大。
在一个凡人眼中,能够深入到精神的根源之处,能够有力量通过创造来洗去罪恶,达到新生的幽灵们,无疑是最为幸福的生灵。尘世乌烟瘴气,世人两眼茫茫,要依仗那一点可怜的常识和聪明看透命运,真是难于上青天。然而就是在此地,不可能的、无法设想的事业已经成就了。有一个无比虔诚的诗人,为了跨越肉体的障碍,不惜让自身变成幽灵,沉入那黑暗的地狱,终于弄清了神奇的命运的底蕴。支撑他完成这一系列英勇壮举的,是他体内不息的生命冲动和他对于永恒理念的无限热爱。他所经受的精神苦难骇人听闻,但只要想到这种经验带来的是什么前景,他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吗?
艺术工作者洗罪的方式也是别具一格的。旅途最后在里西河里洗罪的仪式是高潮也是种象征,而真正的洗罪过程却是于攀爬中不知不觉地进行的。每当主体同世俗沟通一次,深深地忏悔一次,旅途中的一个障碍就会被克服;当超脱在肉体挣扎中被无意识地完成时,就会有天使从空中飞来,用翅膀抚去“我”额头上的一个罪恶印记。那七大罪恶,无一不是在主体的探险与开拓中被洗去的。艺术家没有时间来长久地懊丧与颓废,他只能且走且哭,命运的鼓点逼得他太紧了。为避免重新滑入地狱,他必得拼死向上。这样一种洗罪是主动的进击和操练,是不依仗任何权威,赤手空拳开拓新生活的姿态。这同时也说明了,艺术家是敢于承担,敢于用肉眼凝视刺目的真理的人,他们负罪生存的形象比宗教徒更为积极、勇敢,而在虔诚方面一点都不弱于他们。
<h4>深深的感激之情</h4>
作为一名人性的探索者,诗人对于那莫测的、充满了凶险的、令他痛苦不堪的命运,却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我”的整个炼狱行程中,这种感激之情被反复地描述,强调。虽然感激的对象是上帝,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上帝就是精神理念。
在旅途中,凡“我”所遇见的幽灵,在初见之下无不为“我”的“蒙庥”感到震惊和羡慕。命运让“我”在活着的时候走进地狱,亲身经历了人类最深重的苦难,然后又让“我”得以爬上炼狱山,来领略高级精神领域内的风光,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恩惠呢?“我”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现在,“我”却闯进了人性的深层结构,进入了最古老的奥秘的核心,而“我”自己,也由此获得了最为充分的生存和最大的自由。这样的特殊恩惠,是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的,所以“我”对上帝的感激是怎么也不够的。
要想到“我”是一个活人,而活人在人世间总是罪恶累累的,现在上帝给了“我”这个奇特的契机,不是因为“我”的美德,仅仅是因为“我”的强盛的生命力,“我”的不懈的精神追求,“我”从曲折的通道一路走来,如今已在快同天堂靠近的路上,“我”的意志不但没被消磨,反而还一天天坚强起来。因为在“我”行程的每一阶段,都会有来自上天的爱的感召传到“我”的耳朵,为“我”疲惫的精神注入新的活力。这样,“我”越来越对自己的彻底得救产生确信,“我”亲眼目睹自己的生命正在成为奇迹,想到这一切,“我”难道还能不对上帝的安排感激涕零吗?
幽灵们就是“我”的镜子,他们的表情就是“我”灵魂深处的活动。他们在这座山上意外地见到来自人间是非之地的“我”,立刻就感到了“我”的非同寻常,感到了“我”这个人间的使者身上所蒙受的慈爱的恩惠有多么大,他们吃惊得脸上变了色,心底的羡慕无法形容。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我”将他们的信息带到人间去,用这种特殊的沟通来加快他们的超脱,使失去肉身的他们的存在重新在世俗中得到确证。
活着下地狱是艺术家的不幸,但这个不幸,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偿。上帝是公平的,命运也是公平的,当想到这一切时,艺术家在地狱中对于上帝和命运的愤怒就会在此地转化为深深的感激。所以到了炼狱阶段,就基本上没有地狱的那种愤怒了。愤怒为至深的悲哀所取代,悲哀的尽头感激和喜悦生出。心存感激的幽灵现在“经过了忏悔,宽恕了别人”,并且“摆脱了生命”。摆脱生命并不是真的死,而是从死亡境界来看待生活,有了这样的视觉,只要人还活着,生活中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值得深深感激的。
<h4>伟大的认识论</h4>
纵观整个炼狱历程,其脉胳清晰地凸现出一个认识深化的过程。这种认识又是通过特殊方式——“说”来达到的。人是不可能“改掉”自己身上的恶的本性的,人能做到的只是认识。同样是恶,认识过了的同未经认识的有本质的区别;人没法做圣人,但人可以通过痛苦的认识体验来不断地变得“好”一点,并阻止那些毁灭人的灾难发生,为欲望的发挥找到正确的途径。
在炼狱的境界里,无论多么可怕,多么见不得人的罪恶全是可以认识的。这里的幽灵不分好坏尊卑,他们都是兄弟姊妹,作为人类的一分子,他们都具有人性的高贵,因为他们处在认识的过程中。有的人杀过人,有的人被人所杀,在皈依神的理念的山上,自己和别人的罪行都受到了一致的对待,怒火平息之后对于人的怜悯涵盖了事件的特殊性。
涉及灵魂深处的认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自古以来,我们的人民都习惯于把自己看作“好人”,至少将自己的本性看作是“好”的。诗人在此提倡的矛盾二分法,在中国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这也是为什么这类作品在这个民族中知音如此之少的原因。各类读者(包括专家学者)一看到种种恐怖的描述,马上出自文化的惯性将那些描述贴上各式外部的标签,与此同时也就堵死了自我认识的可能性。把一部关于灵魂的悲喜剧阐释成社会批判的读物,这种庸俗化的主流阐释已统治了批评界几十年,即使近年有些小小的质疑,阅读者的立场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旧的那一套,并因此缺乏说服力。
笔者认为对于这类作品最好的理解方式只能是一遍又一遍地读作品,调动自己的想象来加入作者的探索,力戒文化惯性所形成的粗暴自负的态度,这样才有可能进入那个对于我们的文化来说是极为陌生的境界,在奋力突围中完成灵魂的塑造。
这一场惨烈的认识进程,的确类似于歌中描述的猛火的精炼。一个人,如果他不具有诗人这样的纯真和为理念抛弃一切的虔诚,他也不会投身到类似的烈火中去拼死操练。阅读这种灵魂的史诗,我们会隐约地听到那命运的紧迫的鼓点,那是来自伟大心灵的信号,它梦里白天都在召唤着我们,催促着我们尽快起程……从生命的汪洋大海中向天庭生长的险峻的理性之山是属于诗人的,同时它也属于全人类,因为它是人类灵魂的最高代表。追随诗人踏上旅途也就是实现我们盼望已久的自由,实现每个人心底成为艺术家的合乎人性的愿望。